李白与杜甫 (1927)/人生观的根本差异 中华文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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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 人生观的根本差异 		► 同时代的不同反映
六　人生观的根本差异


李白的人生观，非儒，非老，非杨，非墨：你若说他是个厌世主义者，他却是功名心极热，而且不惜“壮心剖出酬知己”[1]的；你若说他是个积极有为之士，他却爱访道求仙，时或山林隐遁，且如将进酒一类的作品所表现，又似近于颓废一流。但你若认真当他是个颓废派，他却又是仰慕鲁仲连一类的英雄的。他是酒与妇人的崇拜者，同时又是宝剑与英雄的崇拜者。

这样近乎自相矛盾的态度，或者有人要当他是主义不一致。其实不然。他有他自己的一种主义，一生贯彻到底，未尝稍变。

他的主义是什么呢？我们似乎不出一个现成的名词来称呼它。他是以个人为本位的，但又不是纯粹的自我主义。刘昫批评他“飘然有超世之心”[2]；我们或者就称他为“超世主义”罢。但是超世主义并不就是出世主义：“超”只是“超越”；而“世”也是包括人间和自然而言的。简言之，他自始就要做一种的超人。

他对于自己的天才的信心是极强的。别人称他为“谪仙人”，他似乎也居然相信自己是个谪仙。你看他说自己的根基是：——

天上白玉京，十二楼五城，仙人抚我顶，结发受长生——[3]

而来的，不居然以一种天宠的超人自命吗？唯其如此，所以他对于人间的一切，都抱一种藐视和玩弄的态度；也唯其如此，所以他对于人间的富贵非常热心；因为他晓得必先取得人间的富贵，然后能彀藐视一切，玩弄一切。他的理想中的生活是要：——

黄金逐手快意尽；[4]

要：——

木兰之枻沙棠舟，玉箫金管坐两头；美酒樽中置千斛，载妓随波任去留；[5]

要——

王公大人借颜色，金章紫绶来相趋。[6]

他因求实现这种理想，所以向进取的路上积极走去。但他并不是拜金主义者：他的热心功名富贵，只为欲逞一时的豪爽，所以他不惜——

黄金逐手快意尽，昨日破产今朝贫；[7]

因为他相信——

天生我材必有用，千金散尽还复来。[8]

的。同时他又明知——

功名富贵若长在，汉水亦应西北流；[9]

因为这是“自然”的限制。所以他又更进一步，而求一超脱“自然”，因而喜欢和一班道人羽士相往来，希望可以学得长生不死之术。他感着：——[10]

容颜若飞电，时景如飘风。草绿霜已白，日西月复东。华鬓不耐秋，飒然成衰蓬。古来圣贤人，一一谁成功？君子变猿鹤，小人为沙虫。

故以为——

不及广成子，乘云驾轻鸿。[11]

他的想像中仿佛：——

客有鹤上仙，飞飞凌太清；扬言碧云里，自道安期名。两两白玉童，双吹紫鸾笙。去影忽不见，回风送天声。举首远望之，飘然若流星。

于是乎他也————

愿飡金光草，寿与天齐倾。[12]

了。其他，一则曰：——

吾当乘云螭，吸景驻光彩；[13]

再则曰：——

巨鳌莫载三山去，我欲蓬莱顶上行：[14]

无非都是这种求仙的心理的自由。而同时又以为在“自然”限制所许的范围以内————即一生的时间以内——应该尽量享受他以超人资格所应享受的快乐。所以他主张：——

人生得意须尽欢，莫使金樽空对月；[15]

又主张：——

三万六千日，夜夜当秉烛；[16]

而以为——

子云不晓事，晚献长杨辞；赋建身已老，草玄鬓若丝。投阁良可欺，但为此辈嗤。

那末，又流于颓废的享乐主义了。

如是，他作品中所表现的种种似乎矛盾的思想，实都从一个超世主义出发的。这就是他的人生观的核心。他一生虽经过许多波澜，而这种主义至死不变。你看他的绝命词道：——

大鹏飞兮振八裔，中天摧兮力不济。馀风激兮万世，游扶桑兮挂石袂：后人得之传此；仲尼亡兮，谁为出涕？——[17]

不犹是一种高举奋飞的精神的表现吗？

但是事实上，他这种超世主义当然是要失败的。他想在人间社会做一种超越平凡的人物，结果在翰林得意不久，便被谗放归，终于飘泊江湖，潦倒了他的后半生世。他想求仙学道，结果也仍免原字未收录于Unicode，异体字字典编码：A00275-001不得客死他乡。当杜甫和他会面的时候，虽尚在中年，但似乎已预料他有这样的结局，所以他说他：——

痛饮狂歌空度日，飞扬跋扈为谁雄。[18]

这两句话竟成李白一生的肖像；可见最知李白的莫如杜甫，然而杜甫自己的人生观是与李白根本不同的。相传李白有戏赠杜甫诗云：——

饭颗山头逢杜甫，头带笠子日卓午；借问因何太瘦生，总谓从前作诗苦。

这诗的真假不可知，但以豪放不羁的李白来批评杜甫，似乎确该有这样的印象。[19]

原来杜甫是一个真正的儒教信徒。我们晓得儒教最重要的精神，就是排斥自我主义，就是注重现实，就是忠恕，就是同情，就是尊王攘夷。——凡此诸点，杜甫的作品中一一都可寻。他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首段云：

杜陵有布衣，老大意转拙。许身一何愚，窃比稷与契。居然成濩落，白首甘契阔。盖棺事则已，此志常觊豁。穷年忧黎元，叹息肠内热。取笑同学翁，浩歌弥激烈。非无江海志，萧洒送日月。生逢尧舜君，不忍便永诀。当今廊庙具，构厦岂云缺？葵藿向太阳，物性固莫夺。顾惟蝼蚁辈，但自求其穴。胡为慕大鲸，辄拟偃溟渤。以兹悟生理，独耻事干谒。兀兀遂至今，甘为尘埃没。终愧巢与由，未能易其节。沈饮聊自遣，放歌破愁绝。

这可算是他的人生观的总自白。我们将它分析起来，可见他（1）否认个人享乐主义；（2）否认隐遁主义；（3）以严肃的态度对付现实；（4）因不满于现实而生苦闷。

但他并不因有这样的苦闷而遂想避免原字未收录于Unicode，异体字字典编码：A00275-001或破坏现实：他觉得现实是不可 —— 也不应该——避免原字未收录于Unicode，异体字字典编码：A00275-001或破坏的；他只有改善现实的希望，而他心目中的改善方法，也不外是儒家所主张的圣主贤臣主义。

他自己的志愿，就要做一个贤臣；而他对于朋友，也无不以此相勉励。他又不但空有这种理想，而且还能实践。他区区做到一个谏官，便不肯尸位素餐。你看他的春宿左省诗云：——

花隐掖垣暮，啾啾栖鸟过。星临万户动，月傍九宵多。不寝听金钥，因风想玉珂。明朝有封事，数问夜如何。

题省中院壁诗云：——

掖垣竹埤梧十寻，洞门对霤常阴阴。落花游丝白日静，鸣鸠乳燕青春深。腐儒衰晚谬通藉，退食迟回违寸心。衰职曾无一字补，许身愧比双南金。

一种忠精为国，深虞溺职的心事，显然流露了。同时对于朋友，也就勉励他们如此。例如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判官诗云-

至尊方旰食，仗尔布嘉惠。补阙暮征入，柱史晨征憩。正常艰难时。实藉长久计。

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诗云：——

问君适万里，所别何草草？天子忧凉州，严程须早到。去秋群胡反，不得无电扫。此行牧遗甿，风俗方再造。

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诗云：——

宗庙尚为灰，君臣俱下涙。崆峒地无轴，青海天轩轾。西极最疮痍，连山暗烽燧。帝曰“大布衣，藉卿佐元帅。坐看清流沙，”所以子奉使。归当再前席，适远非历试。须存武威郡，为画长久利。

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云：——

废邑狐狸语，室村虎豹争。人频墬涂炭，公岂忘精诚？

这“精诚”两个字，正是儒家立身处世的态度的特色。

同情心是儒家所最重的，因为这就是儒家的伦理观念的基础。杜甫的作品是充满着同情的，例如：——

去年潼关破，妻子隔绝久。今忧草木长，脱身得西走。麻鞋见天子，衣袖露两肘。朝廷慜生还，亲故伤老丑。涕泪授拾遗，流离主恩厚。柴门虽得去，未忍即开口。寄书问三川，不知家在否。比闻同罹祸，杀戮到鸡狗。山中漏茅屋，谁复依户牖？摧颓苍松根，地冷骨未朽。几人全性命，尽室岂相偶？嵚岑猛虎场，郁结回我首。自寄一封书，今已十月后。反畏消息来，寸心亦何有？汉运初中兴，生平老耽酒。沈思欢会处，恐作穷独叟。[20]

这是他对于家庭的同情的流露。

尔到江陵府，何时到峡州。乱离生有别，聚集病应瘳。飒飒开啼眼，朝朝上水楼。老身须付托，白骨更何忧？[21]

这是他对于兄弟的同情的流露。又如：——

死别已吞声，生别常恻恻。江南瘴疠地，逐客无消息。故人入我梦，明我长相忆。恐非平生魂，路远不可测。魂来枫林清。魂返关山黑。君今在罗网，何以有羽翼？落月满屋梁，犹疑照颜色。水深波浪阔，无使蛟龙得。[22]

对朋友同情之深，竟至故人来入梦。

飞来两白鹤，暮啄泥中芹。雄者左翮垂，损伤已露筋。一步再流血，尚惊矰缴勤。三步六号叫，志屈悲哀频。鸾凤又相待，侧颈诉高旻。杖藜俯沙渚，为汝鼻酸辛。[23]

甚至对于禽兽也有同情了。

同情心之厚薄，虽大半本于天性，似无关于人生观的；但他对于儒家的教义有真正的信仰，也未始不是他的同情心增厚的原因。

“兵凶战危”，是儒家的口号；“穷兵黩武”，是儒家所切戒的；所以道地的儒教信徒杜甫集中，也充满着非战的作品。例如：——

车辚辚，马萧萧，行人弓箭各在腰。耶娘妻子走相送，尘埃不见咸阳桥。牵衣顿足拦道哭，哭声直上干云霄。道旁过者问行人，行人但云点行频。或从十五北防河，便至四十西营田。去时里正与裹头，归来头白还戍边。边庭流血成海水，武王开边意未已。君不闻？——汉家山东二百州，千村万落生荆杞。纵有健妇把锄犂，禾生陇亩无东西。况复秦兵耐苦战，被驱不异犬与鸡。长者虽有问，役夫敢伸恨？且如今年冬，未休关西卒。县官急索租，租税从何出？信知生男恶，反是生女好。生女犹得嫁比邻，生男埋没随百草。君不见？——青海头，古来白骨无人收。新鬼烦冤旧鬼哭，天阴雨湿声啾啾。[24]

又如：——

戚戚去故里，悠悠赴交河。公家有程期，亡命婴祸罗。君已富土境，开边一何多？弃绝父母恩，吞声行负戈。

送徒既有长，远戍亦有身。生死向前去，不劳吏怒嗔。路逢相识人，附书与六亲。哀感两决绝，不复同苦辛！[25]

这原不是单凭非战主义的信仰而不曾目击战争的苦况者写得出来的，但他既曾目击，而又有儒家合理的非战论为之后盾，就愈可以胆大的写了。

如上所述，可见杜甫的思想的任何方面——尤是他的人生观——都是以儒家的教义为基础的。这跟李白的思想和人生观，可说是根本不同。至如他的——

二月已破三月来，渐老逢春能几回？莫思身外无穷事，且尽生前有限杯。[26]

儒术于我何有哉！孔丘盗跖俱尘埃。不须闻此意惨怆，生前相遇且衔杯：——[27]

一类近于颓废派的口气，就只能算是例外了。


  1. ↑ 走笔赠独孤驸马。
  2. ↑ 见旧唐书本传。
  3. ↑ 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，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。
  4. ↑ 醉后赠从甥高镇。
  5. ↑ 江上吟。
  6. ↑ 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。
  7. ↑ 醉后赠从甥高镇。
  8. ↑ 将进酒。
  9. ↑ 江上吟。
  10. ↑ 他被谗放归之后，尝就从祖陈留探访使彦允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于齐州紫极宫。有奉钱高尊师如贵道士传道箓毕归北海诗。
  11. ↑ 古风五十九首之二十八。
  12. ↑ 古风之七。
  13. ↑ 古风之十一。
  14. ↑ 怀仙歌。
  15. ↑ 将进酒。
  16. ↑ 古风之二十三。
  17. ↑ 此诗集中题为临路歌。按李华墓志谓太白赋临终之歌而卒，恐此诗“路”字即“终”字之讹。
  18. ↑ 赠李白。
  19. ↑ 此诗为今本李白集所无，而唐本事诗及摭言并有之。“因何”二字从摭言，本事诗作“别来”。
  20. ↑ 述怀：凤翔行在作，时年四十六。
  21. ↑ 得舍弟观书：自都中已达江陵：今兹幕春，行李合到夔州，悲喜相兼，团圆可待，赋诗即事，情见乎词：大历中居夔州时作。
  22. ↑ 梦李白二首之一。
  23. ↑ 暇日小园散病，将种秋菜，督勤耕牛，兼书触目。
  24. ↑ 兵车行。
  25. ↑ 前出塞九首之一与四。
  26. ↑ 漫兴绝句之一。
  27. ↑ 醉时歌。